在三位詩人相互通信的1926年發生了一些什麼事?
12月6日,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前往莫斯科停留兩個月;但是他沒有見到當時36歲的伯里斯‧巴斯特納克(Boris Leonidovich Pasternak)。
巴斯特納克已有四年沒有見到瑪麗娜‧茨維塔耶娃了。自從她於1922年離開俄國之後,他倆成為彼此最為相知相惜的對話者。巴斯特納克內心將茨維塔耶娃視為更偉大的詩人,她一直都是他的第一個讀者。
34歲的茨維塔耶娃,和她的丈夫與兩個孩子住在巴黎,生活拮据。
51歲的里爾克在他最後的日子裡,身患白血病而住在瑞士的療養院。
《書信:1926年夏天》 是一幅反映藝術之神聖癲狂的肖像畫。它有三位主角:一個偶像和兩個崇拜者,這兩個崇拜者也相互崇拜(作為他們書信的讀者,他們也將是我們的偶像)。
兩位年輕的俄國詩人,相互之間有數年以工作和生活為主題的熾熱通信,他倆又與一位偉大的德語詩人建立了書信聯繫,對於他們兩人來說,這位德語詩人就是詩。這三者間熱情的書信,以及他們自身,就是一個將關於詩歌及精神生活之激情無與倫比地戲劇化的範例。他們表現的是無羈的情感與純淨的熱望,那些會被我們視為「羅曼蒂克」而放棄的東西 。
德語文學和俄語文學都尤其注重精神的提升。茨維塔耶娃和巴斯特納克都懂德語,里爾克也學習過俄語,並可能通曉這門語言,他們三人都為這兩種語言所傳佈的文學神性所充溢。兩位俄國詩人自幼就是德語詩歌和德國音樂的愛好者(兩人的母親都是鋼琴家),他倆認為他們時代最偉大的詩人應該是某位用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和荷爾德林(Friedrich Holderlin )的語言寫作的詩人。而德語詩人里爾克則曾有一位對其影響甚大的早期戀人和精神導師莎樂美(Lou Andreas-Salome),她出生在聖彼德堡,里爾克曾與她兩次廣遊俄國並向她學習俄文及俄國文學,他甚至因此而將俄國視為他真正的精神故鄉。
在里爾克的第二次俄國之行期間,在1900年,巴斯特納克親眼見到了年輕的里爾克,可能還經介紹認識了他。
巴斯特納克的父親是一位著名畫家,也是很受里爾克敬重的一位熟人。未來的詩人伯里斯當時年僅10歲,里爾克和莎樂美登上火車時的情景成了他的一份神聖記憶——他們兩人契然於心、溫文、互不稱名道姓——巴斯特納克散文中獲得最高成就的自傳《安全證書》(Safe Conduct,1931)就是這樣開頭的。
當然,茨維塔耶娃沒有親眼見過里爾克。
三位詩人都因一種似乎難以協調的需求而激動:絕對的孤獨與遇見志同道合的靈魂時的強烈交心。「我的聲音只有在凜然的隱匿中才能顯得純粹而清晰。」巴斯特納克在給父親的一封信中這樣說。同樣一種為不妥協精神所左右的激情,始終貫穿著茨維塔耶娃的文字。在《良心燭照下的藝術》(Art in the Light of Conscience,1932)一文中,她這樣寫道:詩人只可能有一種祈禱:不能去理解不可接受的東西。就讓我不理解好了,以便我能夠免受誘惑……就讓我聽不見好了,以便我能夠不作回答……詩人惟一的祈禱,就是祈禱變成聾子。 而在里爾克寫給許多人,從主要收信人是女性的那些信中可以看出,里爾克生活中標誌性的二步舞就是逃離、隱秘的飛翔;以及對無條件同情與理解之渴望。
儘管兩位年輕詩人宣稱他們是里爾克的追隨者,但是很快書信的往來就變成了齊頭式的交流,變成了三個親近靈魂之間的感應。那些熟悉里爾克書信之華美、通常是莊重風格的人,看到他在回覆兩位俄國崇拜者時竟然採用了幾乎和對方一樣熱切、欣悅的語調,難免會感到驚訝。他從未扮演過這樣的交談者角色。我們在他寫於1903-1908年間的《給一位青年詩人的信》(Briefe an einen jungen Dichter)中所看到的那個諄諄切切的里爾克消失無蹤,這裡只有天使般靈躍的傾談,沒有先知、沒有學徒。
通信開始於里爾克和巴斯特納克之間,仲介是巴斯特納克的父親。之後,巴斯特納克建議里爾克給茨維塔耶娃寫信,於是,通信就演變成了一段三重唱。最後加入的茨維塔耶娃卻迅速成為一股燃燒著的力量,她的需求與大膽,她袒露的激情,都如此的強烈。茨維塔耶娃是一個不輕易放棄的人,她先是懾服了巴斯特納克,隨後又懾服了里爾克。再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里爾克的巴斯特納克,主動撤退(茨維塔耶娃也要求他中止與里爾克通信);茨維塔耶娃可以想像出一種愛欲的、吞噬一切的關係。她懇求里爾克同意與她見面,結果卻趕跑了他。里爾克遁入沉默。(他給她的最後一封信寫於8月19日)。
驚悉里爾克於12月底去世的消息後不久,茨維塔耶娃給里爾克寫了一封信,並決定來年為他寫一首長篇散文頌詩(,Your Death)。巴斯特納克在里爾克去世後將近五年才完成的《安全證書》,是以一封給里爾克的信為結尾的。(「如果你活著,這封信今天是要寄給你的。」) 《安全證書》帶領讀者穿越晦澀的回憶錄迷宮走向詩人情感的核心,這部作品是在里爾克的影響下寫成的,巴斯特納克或許是在下意識地與里爾克展開競爭,即便不能超越里爾克在自傳文體方面的最高成就《馬爾泰手記》(Die Aufzeichnungen Des Malte Laurids Brigge,1910),也試圖與其齊名。
早在《安全證書》中,巴斯特納克就談到過,他是為了這樣一些瞬間而活的,當「一個飽滿情感闖入,並佔據了它所面對的整個空間」。關於抒情詩的力量,從未有過如在這些書信之中如此光燦、讓人迷醉的辯護。詩不能被拋棄或拒絕,當你一旦被「七弦琴縛擄」,茨維塔耶娃在1925年7月的一封信中是這樣對巴斯特納克說的。「和詩歌在一起,親愛的朋友,就像是和愛情在一起;一刻也不會分離,直到它殺死你。」
--S.Sontag